这是我在文化部湖北咸宁干校时的一则读诗笔记。干校的前期,劳动非常紧张,政治空气更加紧张。我曾经在就寝之后,偶然和邻床的周绍良同志闲谈了几句关于唐诗的话,第二天就受到排长的训斥。到了后期,或者该说末期,绝大部分同志已经陆续返回工作岗位,我们这些最后一批留在干校的人,劳动任务少了,读书时间多了,唐诗之类也比较能够公开读了。恰好曾经和我邻床闲谈过几句唐诗的周绍良同志,带来了一套缩印小字的《全唐诗》,我便一本一本地借来读,随手写下一些笔记。这是其中较完整的一则。写是写了,至于公开发表,当时还是万万不会作此想的,所以随意地写成文言文的模样。现在无暇用语体重写一遍,姑存其原貌,也算是一种纪念吧。当时曾寄给严霜同志求教,他回信提了很好的意见。来往信函,并摘要附录。郑嵎《津阳门诗》仅见于《唐诗纪事》与《全唐诗》,二书虽非僻书,但现在也不是人们手头常备的,故仍将郑诗附录备考,为了看起来方便,将正文与自注的格式改写成这样。
一九七八年十一月,舒芜于北京。
《全唐诗》卷五六七存郑嵎《津阳门诗》一首,咏玄宗、杨妃事。嵎字宾先,大中五年进士。诗称宣宗为“我皇”,极颂“昨夜收复”河湟之役,盖作于大中三四年间。
诗凡一百韵,较香山《长恨歌》六十韵,几已倍之。又自注约五十则,近二千言。诗及自注,搜采宏富,人物、宫室、溪山、珍异、艺文、鸟兽毕具。人物自玄宗、杨妃外,帝后有高祖、窦后、睿宗、肃宗、德宗、武宗、宣宗,诸王公主有申王、岐王、罨飒公主,戚里杨氏兄妹,叛酋安禄山,相臣张说,节镇田承嗣、杨敬述、西川节度使某,中官高力士、鱼朝恩,画师王维,塑工杨惠之,诗人李峤,梨园公孙大娘、迎娘、蛮儿,山人王旻,道流罗公远、叶法善、李顺兴、果老,僧徒金刚三藏。宫室构筑则有津阳门、观风楼、花萼楼、瑶光楼、红楼、七圣殿、斗鸡殿、飞霜殿、长生殿、朝元阁、迎春亭、芙蓉园、功德院、石瓮寺、庆山寺(持国寺)、降圣观、四元观(安禄山故第)、王母祠、李真人影堂、果老药室、虢国夫人合欢堂、韩国夫人烛台。溪山泉石则有饮鹿泉、长汤池、玉蕊峰、石鱼岩、金沙洞、天丝石(石瓮)、颇梨碑。服玩珍异则有夜明枕、紫玉笛、逻逤檀槽、龙香柏拨、金鸡障、珍珠被、玉缶、金筐、银簸箕、七宝如意、金袈裟。艺文则有王维壁画、杨惠之塑像、玄宗题诗、睿宗书榜、李峤水调辞(实即《汾阴行》末四句)、水调曲遍、婆罗门引、霓裳羽衣曲、玄宗吹笛、杨妃弹琵琶、迎娘歌、蛮儿舞、公孙大娘舞剑器。珍禽异兽则有决胜儿(高丽赤鹰、北山黄鹄)、雪衣女(白鹦鹉)、仙客(汉苑白鹿)、舞马。
诗序自谓“下帷于石瓮僧院,而甚闻宫中陈迹焉”,又逢客邸主翁“世事明皇,为嵎道承平故实”,盖颇以闻见自矜。咏歌不足,申以自注,厘辨方位,溯沿兴革,形构声容,逸闻掌故,动数十百言。于飞霜殿注云:“飞霜殿,即寝殿,而白傅《长恨歌》以长生殿为寝殿,殊误矣。”则欲以考核精详,与香山较胜。[1]凡所捃拾,多见唐人短书小记,虽传闻异词,或有资于考史,然其诗终为艺林所罕道。而《长恨歌》则仍世不废。
今按《长恨歌》,名物并从简约。人物自玄宗、杨妃外,仅一临邛道士,固与所谓海上仙山,同在虚无飘渺之间。宫室池台实指者,仅一长生殿;盖太真传密誓以征信,故云“七月七日长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”,取其月日时地,郑重分明。至于宫中汤池,郑诗自注云十八所,各有专名,则白诗所云华清池,犹言华清宫中之池,泛称而已。此外昭阳殿、未央宫、太液池之属,皆汉殿旧名,非唐宫新号,诗家恒典,无异泛称。服御之类,其云芙蓉帐、九华帐,亦同此例。而钿合金钗,殷勤分寄,物微事重,曾无刻画。艺文之类,惟有霓裳羽衣舞曲,前后两见:前则实指以对渔阳鼙鼓,著乐极哀来之变;后则虚称以况风吹仙袂,寓人天今昔之情。凡皆物因事举,名不繁征,意匠所营,异于郑制。
且二诗繁简,尤在事绪。《长恨歌》但叙君妃悲欢生死,一绪萦贯,曾无泛溢。至于朝章国政,治乱安危,虽恒流聚讼,而悉所刊弃。惟“汉皇重色思倾国”,“从此君王不早朝”,“遂令天下父母心,不重生男重生女”数句,神光离合,微见其意。凡所叙次,并关筋节,未容阙略;而仍严辨主宾,务绝悬附。如禄山之叛,《长恨歌》但云:“渔阳鼙鼓动地来,惊破霓裳羽衣曲。”二句包举靡遗。《津阳门诗》则自“禄山此时侍御侧”,至“玉辂顺动西南驰”,凡十六句,复自注二百五十字。又如杨氏戚里之奢纵,《长恨歌》但云:“姊妹弟兄皆列士,可怜光彩生门户。遂令天下父母心,不重生男重生女。”四句咏叹不尽。《津阳门诗》则自“上皇宽容易承事”,至“银烛不张光鉴帷”,凡二十四句,复自注一百九十字,诗末补叙韩国夫人烛台又四句,自注又二三十字。
推郑诗之所以繁,一以不辨详略,刻画务尽;一以罔有断制,枝蔓多歧;而尤在主意不立,端绪缭绕。如杨氏兄妹春游,乃叙其旌节前导,仙姿后从,香风数日,遗珠可扫诸况;虢国起堂,乃述其万金偿价,珍贝酬工,堂构严密,蜂蚁无隙,节镇媚附,争进珍异诸事:此皆宜略而详,刻画务尽。又如叙千秋节舞马,而及禄山私取自奉,又及田承嗣既代禄山,见以为妖,戮绝其类;叙禄山怙宠,而及其腰腹肥博,带十五围;叙玄宗重至华清,感念杨妃,又及其感念罨飒公主:此皆当断不断,枝蔓多歧。
通观全诗,实无主意,盖如诗序所云,狂胪“承平故实”而已。故凡稍涉天宝旧闻,如老君见于朝元阁,罗公远与金刚三藏斗法,叶法善导玄宗上月宫,玄宗许李峤“真才子”,玄肃两君相见典礼,皆所炫陈,略无别择。甚且上溯高祖之受禅,下逮会昌之灭法,终乃盛称大中三年复河湟一役,颂圣作结,上下二百余年,歧而又歧,远而益远,端绪缭扰,盖不可言。